— 请叫人家锤锤 —

#团兵# 狱中书(上)

架空已成惯例,期末总是摸鱼。



1



阳光是活的,微尘本是悬置的僵死,经不住撩拨,便也像是活了一般肆无忌惮地跳起狐步。头顶是大片的湛蓝,仿佛沃土,滋养着漫长的白昼。

信封摩挲着指尖,微弱的酥麻渗入皮肤。碎石路面上足迹轻浅,为着某种不知名的缘由,我步履匆促。

午后日头毒辣,打清晨开始扯了嗓子扰人清梦的小贩,这会儿大多偃旗息鼓;时不时地,自行车压过细碎的坑洼,音声错落,好像谁在拨弄一条松软的琴弦。也不知是哪一扇窗户里传出女人的叫嚷,紧接着就是玻璃尖利的碎裂声。笑声却从另一扇窗户里珠子似的蹦出来,清亮且不谙人事。

小巷尽头是斑驳的墙,蔓生的苔藓占据半壁江山,余下的部分也被尘垢与涂鸦瓜分殆尽。就在这堵墙旁边,立着这条巷子里最老旧的建筑。三层洋房,还带一间阁楼,墙壁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,屋顶却还透着隐约的红。附近属于它那个时代的房子大多毁于战火,幸存的少数也在新政府成立后不久被整齐划一的样式取代。除了它。这房子原本的主人约摸是王政时代的商贾,好在懂得审时度势,看准时机投入了新东家的麾下,虽然不得不靠在日后的清算中仍然遭了灾,但好歹把家宅留了下来,也算是阴功一件。在我出生之前,除却外观,这栋小楼与近旁的居民楼已没什么两样。雕花大门被卸下,换成了朴实的铁质;门厅里扔着两三个纸箱子,还有几个破轮胎;过去或许放着沙发、酒柜、博古架的客厅,早就被杂物塞得满满当当;楼梯一旁的墙纸差不多被撕干净了,早些年大概写过标语,“运动”之后便用水泥尴尬地一抹,换上开锁、修水管、专治牛皮癣或者淋病的小广告。



2



二楼楼梯口这一户住的原本是烈属。就在上个月,烈属家老头子忽然回来了。好在那时候老太太已经糊涂了,没多久也就咽了气,人言之类,总算与她不再有什么相干。儿子女儿阵脚大乱,合计了半天也没合计出个办法。

我小的时候,街坊邻里没少拿这家老头子说事儿,但谁要是当着他媳妇儿的面提起来了,总要惊愕地道歉,然后天上地下的夸上一通。她也不说什么,大多是笑一笑,拉上几句家常就道别。等到她走远了,方才嘴快的那一个才继续和旁人嚼嚼烈属的舌根。没办法,烈属生得好看,又长在书香人家,就算年纪上去了,也磨不尽袅袅娜娜的风韵。何况烈属再怎么烈,到底也是寡妇。寡妇门前是非多。在我记忆里,不是没有穿着与窄巷不合称的行头或者就和我们一般打扮的男人,从小巷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,风度翩然,或者趾高气扬,消失在那栋老洋房里,不一会儿又出来了,压低帽子,或者灰头土脸。他们大多不会再来,但一次也就够了,在这条巷子里,屁大的事也足够做几天的谈资。至于烈属和那些个男人是不是真有什么事儿,街坊邻里大抵宁可信其有,我倒宁可信其无。当然,有或没有,与我并没什么要紧。

这里地盘虽小,新鲜事却层出不穷,旧人年纪再上去一些,自然会有新的主角粉墨登场。只不过有时候,你想衣锦还乡,命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非得召唤你回来发挥余热。

要说这位“烈士”,也算是时运不济的典型。王政时期估计是拿笔杆子的,卫国战争一炮打响的时候,他消息灵通,跟着国王的旗帜连夜撤离都城。本想着新政府草创之处应当能靠着才学谋个职位,可惜人事多有异同,他背景清爽,为人也不动攀缘,到头来还是被扔上了战场。战争打得他晕头转向,枪口原本指着邻邦大军,一来二去,却戳在了固守都城的“叛党”身上。似乎就是在与“叛党”的最后一站之中,他做了逃兵,改名换姓躲到不知什么地方。他的名字出现在阵亡名单上究竟为了何种因缘,现在已不得而知,就好像他在那不知什么地方挨日子的时候,也不知为着什么缘故得罪了长官,被发配到鸟不生蛋的地界劳动改造。那时候登记管理之类比现在还不如,何况又来了几场“运动”,他这一改造,真是举目无期。老头这次回来,说不准是因为规矩变了,还是管事的开恩放他回家入土。但他总算是回来了。



门半掩着,里头一片死寂,门口倚着个中年女人,这会儿正背对着我抽烟。也许是听见我的脚步声,她回头,好像是瞪了我一眼,掐了烟头扭身进去,重重地摔上门。



3



三楼尽处还藏了一个小楼梯,从这儿上去,便是利威尔先生的阁楼。我手里的信封上,用黑墨水写了他的名字,端端正正。

这多少是件稀罕事儿。

利威尔先生是这巷子里最早的一批住户,但他与这条巷子里的任何一户人家都算得上陌路。一半是因为他总是脚下生风一般穿过逼仄的巷道,除非必要,嫌少与人交谈;另一半则是因为他与这里的每一扇窗户都格格不入,这样说大概难以取信,不过你若见过他,多半也会赞同。

和二楼那位被迫笔杆换枪杆的先生不同,这是真正的老兵。长期的军旅生涯为他烙下印记,举手投足之间的刚健与严谨,仿佛与生俱来。

天生的军人。

或许。



4



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,巷子口的杂货铺就是他们与这儿唯一的交集。

早年的邮差大抵是想省些脚程,把邮件一股脑放在铺子里,后来也就成了惯例。母亲把收信人的名字列在小黑板上,待他们自己来取。利威尔先生的信极少,大概是因为这缘故,他从不朝小黑板看上一眼。父母的规矩,要是大名挂了三天还不见人来取,便打发我去跑腿。我敷衍这差使自有一套,只要不是包裹,往门缝里一塞就算了事。

七岁那年,父亲永远地搬走了。这样的事情放到今天或者几十年之前都是稀疏平常,不过在那个时候,不知怎么的,大家都坚持对婚姻守贞,于是离婚就成了怪诞。谁要是这么干了,说不上大逆小逆、道与不道,但至少得献上一条脊梁骨任人指戳。何况人言总是对女人苛刻,而孩子们也为有了我这么个“异端”暗自欢喜。



夏末的某一天,我坐在墙根下,暴雨忽至,满身的污秽也就成了泥泞。我不敢回家,只得抱起膝盖,把脑袋深深地扎进去,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。

沉稳而清亮的脚步在身边停住,利威尔先生神情冷淡地把雨伞举过我头顶,看见我的狼狈样,微弱地皱起眉。他不问,反正缘由一清二楚,便提溜着领子,把我带上他的阁楼。

房间不大,却出奇的整洁,推翻了我对独身男人居家状况的全部臆想。我那时脏得很,也不知到底遭没遭主人家的嫌恶。利威尔先生拉着我走进浴室,扔给我条毛巾,一言不发地走出去。待我把头发、脸还有衣服打理得勉勉强强,再把毛巾搓揉干净了放回原处,他已经在窗口坐下,桌面上一半干干净净,另一半放了只白瓷杯子。是加了一勺蜂蜜的红茶。甜食对我原本没什么吸引力,但舌尖的快活却最让人觉着温暖。隔着升腾的热气,我偷偷打量着他。尽管岁月的刻刀已经留下印记,他的头发却还是乌黑,背一直挺着,不知疲倦。

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,末了,他点起一支烟。

那之后,但凡没有功课,铺子里又偷了空闲,我便有意无意地在墙根那儿转悠。他见了我,也不停留,径直往前走上几步,到了大铁门那儿就回过头来,不耐烦地示意我快些跟上。

利威尔先生话很少,大多时候只是我在聒噪,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起,想必都是些蠢话。有时他会虚着眼睛,冲着窗外出神,有时他好像在看我,但归根到底,却是某个虚无的方向。

他抽烟的时候指尖满是故事,尽管他从不提及过去。

沉默的时候,他仿佛在等待。



我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,但无论是什么,也不会是“运动”。

事实上,这场“运动”早在大城市如火如荼。我们这儿虽然地方小,却也不甘心落后于人,反正邻里邻居的,谁不知道些腌臜事,就算无法确证,也不能埋没了祸根。街面上的那些个房子里究竟拉出了多少典型,我不得而知,仅这一条窄巷,就有好几户人家夜半三更被踢开了门。

我那时候完全无法想象利威尔先生的罪名,一个把头颅别在腰上、为国家冲过锋陷过阵的老兵理应被排除在“敌人”的范围之外。

但“运动”着“运动”着,我才渐渐明白,“伟大”的事业不需要理由,就如同高尚或者卑劣同样没有来头。



5



我该有两三年没有见过利威尔先生了。

“运动”结束之后,蒙冤的人大多平反昭雪。利威尔先生回来的那天,正好是我启程去省城中学念书的日子。

在巷子口,隔着母亲和几个姑婆娘舅,他远远看见我,点了点头,依旧是沉默。

飞出去的鸟不一定恋着旧巢,我总和母亲说不能回家,缘故总是有的,几次三番之后她也不再多言,只是让我自己好好的。我说行,心想能不好好的么,我可是打定了主意,要削尖了脑袋往外头钻。

没曾想我新近不得不明白个道理,你越是做梦也想着的事情,越是容易梦成一缶黄粱。



门开了。

久别算不上,重逢到底是突如其来,这一瞬间,我忽然有些局促。

利威尔先生逆光站着,或许皱了下眉头,或许没有。他愈发的瘦,头发白了大半,背有些佝偻。

“你回来了。”他这样说,声音低沉,隐没在暗处的嘴角却仿佛染上一抹暖色。

我一愣,拿捏不好这似是而非的话究竟是不是与我相干。

他转身进去,走了几步,回头看我,眼睛里的神采依旧,像是长夜里桀骜的萤火。



不知怎么地,我记起那个夜晚,一群戴着袖章的小干部把他拽到老墙根下,七嘴八舌嚷了一通。

见他冷着脸不答话,又说:“同志们,老东西狡猾得很,到头来还不是给我们抓住把柄?你们要是谁肚子里有谁的罪证,也别藏着掖着了,别说十个月,二十个、三十个月也憋不出个娃来。现在形势好得很,可别叫人抢了先,早些上报、早些立功才是正道!”

然后扯着尖细的嗓子,说:“老东西,你以为梗着脖子就糊弄过去啦?呸!勾结叛党、通敌卖国都不是小事,还知道廉耻的就在大伙儿面前坦白,拒不认罪,判你死几轮都不为过!快说,你是不是和叛党有过勾结?是不是,是不是!”

声音最大那位小干部脸庞通红,眯缝眼睁得溜圆,想新媳妇该头上的绿豆。

利威尔先生瞥了一眼,忽然笑起来。小干部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半点嘲讽,却不得不铩羽而归。那是个真正的笑容,温度自嘴角蔓延至眉梢,向来清冷的嗓音仿佛也被这暖意浸染。

“叛党?既然你这么说,那就是吧。”



TBC

评论
热度(25)

2014-06-19

2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