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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学生站在饮水机前，捧着杯子发呆。高瘦挺拔一小伙，白净文气，往香烟、腋窝和脚丫子味儿混杂的办公室里一杵，端得是格格不入。
也就这年把的事情，上头为了提高队伍素质，偏要在一帮子精兵里头塞两个儒将。一种老将嘴上说好好好，咱也沾沾文气，眼睛却翻得老高，几乎只剩下染了血丝和黄斑的白眼球。刚毕业的学生，没钱没势，却摆明了借着东风要爬到你头上去——什么鸟事！
大学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，心里怎么个意思不得而知，面上还是一团和气，待人礼貌又不生分，冷嘲热讽他也不恼。老将私底下聊起来，说这小伙儿心地不错。但也就是这么一说。这年头要是人做好了就有饭吃，反倒不晓得要饿死多少。
有人和他说把你扔这儿是屈才啦，他连忙摇头，说哪里的事。这是实在话。学校一般，专业一般，大四那会儿实习了大半年，公司忽然把实习生全部清退，说不好意思今年我们不招人。那时候已经临近毕业，他看得上眼和看得上他的位子基本都名花有主，正好城管部门在招兵买马，大学生想了一宿，决定先给自己捯饬个窝，别的以后再说。
大学生叫黄濑凉太。
暗粉色的纸，黑色的加粗楷体，端端正正答应好了搁在桌上。这是杨柳荫大队的传统，每张桌上都有个名牌，拿老将的话说，叫做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干净。
青峰大辉气势汹汹地走进来。这不怪他，他本是做足了安分守己的模样才往里走，但青峰皮肤黝黑，显得眼睛很亮，多少带了几分气势。这点随他老妈，虽然他本人并不知道。
黄濑的眼神有些无辜。他确实无辜。他来杨柳荫片区也就两个来月，被调到这个位置还是昨天的事儿。眼前这个人要是来讲理也就算了，要是找事儿的，自己恐怕只能做个糊涂债主。他咽了口唾沫，觉得喉头有些紧，于是清了清嗓子，微笑道：“有何贵干？”
青峰愣了一下，这个开场白太文气，和之前的“操，他妈的又是你”简直天壤之别，他一时琢磨不出里头是不是夹枪带棒。
黄濑自己也愣了，无奈说也说了，只好继续撑着笑脸，把尴尬给活埋。
青峰却不在意了。横竖他是来求人的，面前这人，求的时候可以是大爷，求完了就去他大爷，下次又得求着了，就再让他做回大爷。
“你好，你好。”青峰笑了，递支烟过去，这位爷却摆摆手，说他不抽。青峰悻悻地收回手来，假咳了一声，说：“咳，这位、这位同志，是这样的，周三不是清查咱那家乐福门口的人力三轮嘛，我那时候脑子一热，蹬着车想溜，巡查的同志说态度不好，就扣了我的车……”
“哦，你要取车？”
“啊，是，是。”
“我给查查记录吧。”黄濑说着，走到办公桌前，从抽屉里拎出一本硬皮本子，反倒后半部分，对着日期，微微眯起眼睛在一度潦草的字迹里头检索，食指在纸面上划出暗哑的声响。末了，食指停住，他抬起眼睛问道：“对了，你有凭证么？”
“啥证？”
“取车的凭证啊。”
“这个……我从来没用过这东西……”
“那不行，”黄濑直起身，合上本子，“没凭没据，我不能把把车给你。”
“怎么不能了？哎哟，你瞧我给忘了，多少钱来着？”
“不是钱的问题，这儿总得有个程序。”黄濑把本子放回抽屉里，走到饮水机那儿，拿出个纸杯，倒了七分满递给青峰。
青峰有些不知所措，接过杯子，他喉头烧得厉害，象征性地碰了碰杯缘，那水却怎么也喝不下去。想了几秒钟，恍然大悟：“哦，又是领导来视察？那你看这样把，我先骑回去，风头过了再出来——”
“不是。杨柳荫片区彻底整顿，人力三轮是违规的你知道吧，以后都不让载客啦。”
“同志，咱不开玩笑了，啊。哎呀，大家都是明白人，也就不藏着掖着说话了，以前哪次整顿不是说彻底彻底的，结果呢，大家商量商量也就过去了嘛。”
“以前是以前，现在是现在。这次看不是闹着玩儿的，你没听说么，市里头前几天发了通告，要在省上争文明城市，这市容市政可是重要标准，装装样子可不行，就算审过了，回头人家就给你踢下来。”
“不是，我说这个、这个——小黄同志啊，市容市政嘛，没错，重要，但我们这些人也得吃饭啊，这也挺重要的，你说是吧？”
黄濑坐下来，仰着脸看他，问道：“你骑这三轮多久了？”
“啊？哦，差不多一年了。”
“一年啊，”黄濑点点头，又问：“那你之前不也没饿着么？”
“这不一样。”
“怎么不一样？”
“现在是我吃饭的家伙被扣了。这东西我花钱买来的，怎么着也得还给我吧。”
“我们不是要你的车。”
“那个自然。”
“但还给你了，你不能再骑出来载客。”
“那我怎么吃饭？”
黄濑偏着头想了一会儿，提议：“摆摊，做过么？”
青峰挑眉：“怎么，你们现在不管这个了？”
“管呀，怎么不管。”黄濑把笔悬在指间，来回地转，“按照新的规划，杨柳荫属于市中心区域，严禁摆摊设点。”
“那你什么意思？”
“意思是你可以干点儿别的。”
“别的？别的什么？”
黄濑看了他一眼，手中的笔顿了一下，又顿了一下，也就搁下了。
“别的么？我也不知道……”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笑了，眼睛觑着窗外，眉头稍紧，不像是在搭理青峰，却也没法子搭理自己。
TBC
